来自BROADHURST
illustration from https://www.artstation.com
1
年头,我回到昆明,结束了将近半年的沿海城市漫游。之所以称之为漫游,是因为它不像文艺青年所杜撰的搭车穷游。一路上只遇过两三个同行人,没有邪恶的老司机,也没有盯着你钱包看的火车站小偷。现在回忆起来,与我相遇的,都是真实而温暖的人,特别平常。就连半夜里突然冲进麦当劳“借宿”的大群乞丐们都是规规矩矩,该躺下的躺下,该趴桌的趴桌。要是失眠了,就拿出毛线来不紧不慢的编织——气定神闲的样子,就像在编织明日的梦想。
抵达昆明之前,我在长沙。我买了卧铺票,打算再晃荡几天,晚上没地方住了就进麦当劳。那个时候,我破罐子破摔,靠暴饮暴食与风餐露宿来填满旅途中的形单影只。但最后,我还是退了卧铺,换成无座票,到青年旅舍住了两个晚上。因为我看到人们在小区昏暗的路灯下吃麻辣烫,笑得前仰后合,一阵心酸涌上心头。
交了70块的房钱后,分文不剩了。
“我的押金不够。”我镇静的说,语气里还透着委屈,好像钱花光了是别人的错。“可以把身份证抵押在这吗?”
前台点点头,拉开抽屉,把我的身份证扔进去。
我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。我赶快收拾东西,冲进公共澡堂畅快地冲了澡。这是两个星期来洗过的最爽快的澡。热水仿佛在单间里沸腾,到处都是暖和而狭窄的。我喜欢这种狭窄,旅途中,我算是受够了空旷。走到哪儿都是空旷的,无数人站在你面前,依旧触不可及。
回到房间,我瞟了一眼挂在床头的羽绒服。是大红色的羽绒服,不知道用的什么布料,保暖却不耐脏。一圈领子是黑乎乎的,靠近拉链的地方有一条亮晶晶的油渍,手袖更不用说了,惨不忍睹。我很庆幸,这会儿我不用靠它保暖了。我很安心地给手机充上电,舒舒服服的躺着。
第二天晚上,我坐上去昆明火车。因为是无座,我得站在过道上。沿途不断有短途旅客上车,有个抱小孩的男人看看我,“怎么会无座呢,我们每次上火车都有坐票的。”
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短途有座、长途无座的售票机巧。
回到昆明,已经是早晨了。天没亮,人很多。我跟着人群走出站口,一路上慌慌张张地找我的火车票。并不是找不到,而是我总这样慌张。最后一次检票后,我像是随闸门掉落在人工湖里的鱼,既想落脚,又想逃走。
昆明是我的家乡。父母说会来接我,我告诉他们我在康师傅面馆等。那里装修很好,墙上有插座,手机可以充电。
时隔半年回到家,我却快乐不起来。我有事瞒着家里,我放弃了毕业证,而且我正在为不辞而别而内疚,觉得对不起朋友。无数夜里,我都在两种情绪里摇摆。左边的小鬼告诉我,不辞而别是对的,她对你也不怎么样。右边的天使告诉我,人家亲爹爹就是不辞而别的,说白了就是遗弃你朋友和她妈,你再这样对人家,不就是双重打击吗?以后人家性格出问题了,就得怪你。
我一个人躺在黑暗房间里,缩成一团,抱头痛哭。
我想过打电话给她,但一直没打。
2
我和杨宋(我的好友)是大学同窗,舍友。我从小就是个自卑而慢热的人。
幼儿园时,老师曾当着我妈的面,郑重其事看看我,说:“这孩子动作有点慢。”从此迟钝就成了我对自己的定义。好像我的反应就是比别人慢点,我自己也毫不怀疑地相信了很多年。初中的时候,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魏麒麟是个返聘老师,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,他教学散漫,又爱捧角。
高中时,转了学,学校里再没认识我爸的老师了,学习成绩有了质的飞跃,却还是自卑。那种自卑是具体的,有触感的,你能感觉它就在你的周围。
上大学应该是个很好的解脱。我自己也很期望能挥别过去,焕然一新。可是,刚一坐上火车我就感觉不对劲。腿上很痒,胸口到脖子一块也很痒。起先我只是挠挠,后来才意识到:天啊,又过敏了,大个头的水泡又来了。
从小到大,每年的7月到9月就是我的过敏季。过去是治疗用盐水擦洗。后来医生说这是蛋白质过敏,不能用盐水泡。可还是每年都过敏,高中时再去医院问,医生改口说,“这是神经性过敏。”我吓傻了,鼻炎时期,说是神经性鼻炎,现在又是神经容易紧张才长大水泡,我的神经到底是哪里不对。
医生开了冰黄肤乐软膏,让我一过敏就擦。但这是一种藏药,颜色是拉肚子时的屎黄色,味道也不好闻,不是每个药店都有,火车上更不可能买到。
妈妈说,“你别抓,到了南宁就去给你买。”
这句话没起到安慰作用,这次的水泡有三颗正杵在胸口上,擦了药胸口就有一坨坨屎黄色,马上就要开学住集体宿舍,我怎么能承受这种打击。
事实上,我承受住了。因为我睡上铺。每天我都悄悄把药膏涂在患处,然后一个月来与舍友对话不超过十句。
十月一日,住在广州的两个东北舍友回去了,其他人也走的差不多。只剩下我和杨宋,我从上铺下来,她正好问我借衣架。从此我们的友谊就开始了。她不知道我积年累月的过敏史,我也不知道她爸爸弃她而去。
3
我们宿舍很特别,要么是广西外省的,要么是领助学金的。当旅游管理专业的其余人都住在新建宿舍的7楼四人间时,我们八个完全不搭调的女孩就住在未改造的老宿舍一楼八人间。我们从未羡慕别人高大上的宿舍,因为一年过后我们都要搬到老校区,重新洗牌。但从一开始就我们宿舍就分了两拨人。我,杨宋,赵瑜和戴洁是一起的,其他会吹葫芦丝的,努力学习的四个人是一起的。
整个大一,我们几乎是各玩各的,中间隔着无形的屏障。我们偶尔会嫉妒她们整天学习,期末考试总是排在班级前几名,但我们安慰的方式不是加倍学,而是疯狂的逛街。
赵瑜和戴洁是逛街的能手,总是拉着我和杨宋一起去。她两长得高,在人群中总是很显眼,她们也丝毫不掩饰被围观的兴奋感。赵瑜没走两步,就会说,“看见没?那个男的一直盯着我看,我觉得他太丑了。”而戴洁瘦下来后,牛仔短裤也越穿越短。
我们嘻嘻哈哈地笑着,打趣说应该再穿好看一些。我们逛街喜欢下午下课后去,从落日余晖中走入云卷风疏的灰蓝傍晚,南宁商业街上的路灯渐渐亮起,穿着时髦的女人和男人坐在露天小店里。我们走过时,总会假装云淡风轻,其实心里羡慕的不得了。我们都以为,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的生活,就是这样。
每次逛街回来,我们都很满足。我们都觉得占领了整个城市,对未来,我们游刃有余。
戴洁大概是最满足的一个。
一天下午,我正要出去,她从床上跳起来,“我陪你去!”
“你要买什么吗?”
她说不买什么,她说,“哦,我去买杯红茶。”
外面太热了,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校园折价出售的红茶。我怕晒,一晒皮肤就一片绯红。我缩在短小的锯齿状屋檐下,陪戴洁等她的红茶。
“你知道吗?”她顿了顿。我看了她一眼,期盼着她的下半句。“我希望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。”
我没有接话,我被这句话震住了。她大概知道友谊总有变数才这么期望的吧。我有很多话要对她说,但我一句也没说。眼泪就要流出来,却又滚了回去。
我突然觉得戴洁很脆弱,我们都很脆弱,隔三差五地欢欢喜喜的逛街,也无法掩盖某种失落,生怕这快乐太轻易,太美好。
戴洁拿着红茶回去了。
我感觉她出来一趟,就是为了对我说“我希望我们永远像现在这样”这句话的。
4
然而,还没等大学毕业,友谊的变数就来了。
那是大三下学期的五一,杨宋与赵瑜、戴洁一起去广州玩儿,我说我要参加英语演讲,就不去了。她们是星期五下午走的,我当天晚上就上台演讲去了,结果稿子没背全,演讲到一半,我就因为觉得太丢脸,冲出了教室,头也不回地在校园里漫步。最后我实在觉得难看,跑回宿舍拿了图书卡,躲进图书馆里。大二时,我们搬到了老校区,这次也是八人间,只不过与我们四个住在一起的换成了大一新生。老校区什么都是旧的,唯独图书馆人高马大,新得不像话。
那个周末,我爱上了图书馆。第二天我又去借了几本书。其中一本还不小心泼了水,导致我一周内不能借书。
周末晚上,我正在图书馆里一目十行,突然接到杨宋的电话。
“你在哪里?”
“图书馆,有什么事?”
“我去图书馆找你。我有事跟你说。”
南宁的夏天热的要命,傍晚也不凉快。我站在图书馆外高高的楼梯上遥望着每一个走过来的人。杨宋冲我招手了,我嗖嗖地跑下去。“怎么只有你一个人,她们呢?”
“她们出去逛街了。”
我很惊讶,不是刚从广州回来吗?广州的街还不比南宁的街好逛?杨宋说,她们说宿舍里什么都没有,要去后门那里的南宁百货买吃的。
她皱了皱眉,叹了口气。“广州也没什么好玩的,这两天我都很无聊。”她想一鼓作气说下去,我顺手指了个方向,我们沿着学校的主干道一直走,来到一大片由假草皮铺成的足球场。
杨宋说,“我们在火车上,她们两脾气不好,说话很大声。后来就被骂了,骂的也不是很难听,就是很严肃的那种。我第一反应应该是骂回去,不管在不在理总要说两句,再道歉也不迟啊。可是,她们就一直不敢吭声,被别人一直骂。”
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我从来没见她们两被骂过还不吭声,她们给我印象总是谁都瞧得起。
“这次跟她们两平常根本不一样。赵瑜在模特公司有兼职,戴洁现在也去了,在学校里也算是参加了很多活动,大家都认识。她们自己也总是说自己在外面很拽。结果被人骂惨还不还嘴,特别窝囊。后来,我们在广州,赵瑜总说,你看那刚刚走去的XX看了我好几眼。我觉得特别失望,我不想跟她们在一起了。”
杨宋希望我支持她,站在她这边。
我站在了她这边。
5
毕业前半年,我回到昆明,打算开始实习。但一到深夜,我就失眠。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嗡嗡作响:大学四年玩儿过来的,毕业证完全是自欺欺人。你要是拿了毕业证,你就是个骗子,十足的骗子。
这句话困扰了我很久。那半年是用来准备毕业论文的,我没写。耳朵里的话告诉我:你写了,你就是一个骗子。
杨宋的妈妈来云南出差,带上她一起过来玩。
她在电话里说,“5月8日,我回昆明,我两一起回学校。”
她抵达机场后,我们两见了一面,然后去买了后几天的火车票。我想送一本大部头的散文给她,她笑着说,“你看我背的动吗?”
她背不动,所以我把书收回书包里。
昆明到南宁的火车是下午开的,我们买的是两个中铺,正好走廊的位子没人坐,我们两就长时间坐在那里,吃吃盒饭,看看窗外风景。天黑的很晚,所以窗外风景总是延绵不绝,好不容易才能看见一两个乡村路灯。
夜幕渐渐笼罩,长时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我,开口了。
“我没写论文,”我说,“一个字都没写,我就是不想得到毕业证了。我觉得好骗人啊,我明明什么都没干啊,拿着毕业证不就证明四年什么都没干也是合理的吗?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,我想得到一些是通过艰苦努力才能得到的东西。”
这些话听起来很傻,在那个飞速前进中的夜幕里,却让气氛沉静下来。
杨宋想了一下,说出了她的秘密。“其实,现在这个爸爸是我妈后来认识的。我刚出生,我爸就走了。不辞而别那种。好多年了,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。高中毕业那年,我在超市打工还见到他,我帮他扫了一瓶水,他付了钱,就这样。”
说完,她转头看向已经黑的看不见风景的窗外。
那时,我希望火车永远不要停,就这么一直开下去。早晨不会再来。
我还不知道,数月后我也会不辞而别,间接失去所有大学好友,并为此内疚很多年。
<THE END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