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简介
李进祥,男,回族,宁夏人,1968年生,中国作协会员,宁夏作协副主席。著有长篇小说《孤独成双》、短篇小说集《换水》、《女人的河》等。小说集《换水》获骏马奖。作品被译介英、法、韩、希腊、阿拉伯等文字。
三个女人
回族/李进祥
吹葫芦丝的女人
我回老家,到汽车站去坐车。
买了车票,离发车还有一个多小时。在候车室坐了一阵,吵得很,味道也不好,我就出来了。到车站外面透透气,顺便抽支烟,打发时间。车站门口有两三级台阶,台阶上已经坐了些人,旁边放着行李箱、背包啥的。大概都和我一样,等车,或者等人。有的抽着烟,还有的嗑瓜子、吃东西。出门人,没多少讲究,刚买的鸡蛋卷饼、方便面、水果啥的,自顾自地吃着。水果皮、面包屑、烟头,也都随手扔下了。一个穿着灰白制服的清洁工,一手提着簸箕、一手拿着笤帚,来回地清扫。刚扫过,又扔下了,清洁工转过来,又扫。没出怨言,神色上也没有抱怨的意思,好像已经习惯了。清洁工是个女人,大约五十多岁,头发花白了,也是到了不随便跟人吵吵的时候了。
我看着有些不惯,向周围的人看了看。我的目光中含着制止他们的意思,可几乎没人理睬。我只能收回目光来,点了根烟,走到垃圾桶边,站着抽完了,摁灭了烟蒂,专门扔进垃圾桶里。我那样做,是有着做出表率的意思,可还是没人理睬。看了一下表,时间还早,我走到台阶边,也想坐会儿。台阶是水磨石的,看着光亮,但上面千人踏万人踩的,肯定不干净。掏口袋、翻包,没找出纸来,没法坐下去。旁边的几个人看了看我,有点看不惯我这种做派的意思,倒叫我有点不自在。看他们屁股下面没有垫着纸片,就那样坐着,我也就坐下了。
车站前面是广场。我们坐的台阶这边,有一段阴凉,广场上却是一片大太阳。男男女女拉着箱子、背着背包,从广场几头走过来,从光亮处走到阴影处,挨挨挤挤地钻进车站的大嘴里去了。进站口真像个大嘴,把那么多人都吞进去了。当然,不可能消化了,在后面出站口又吐出去,各奔前程。车站、码头,一般都算吞吐量,吞吐这个词语用得很有意味。一吞一吐,人却走上不同的路。有些人给吞进去,也许就此失了踪迹。尽管这样,人还是不住地往进站口涌。广场上开阔些,看着没多少人,到进站口,人聚起来,就多了。哪来那么多人,都要去哪里?真叫人想不通。
广场上还有一些人,是摆摊的。两长溜的伞篷,是固定摊位,应该是车站方面设置收费的,有水果摊,摆着各种瓜果、饮料、土特产;更多的是小吃摊,卖拉面、卷饼、凉皮之类的快餐。还有一些零时摊位,为了躲避收费和罚款,一般都使用便捷的工具,比如三轮车,上面摆瓜果,保安来了,骑上车子跑;在不远处等着看着,保安一走,又过来了。有的是小折叠桌,上面摆着皮夹、钱包、口香糖,或者土蜂蜜啥的,也能随摆随收。还有的就地摆摊,卖玩具。电动的小马,嘚嘚嘚地跑着圈;电动的鸟儿,半空中忽闪着翅膀,简直就跟真的鸟儿一样。这样的小摊前面,围的人最多。摊位前没有顾客的,摊主就使劲吆喝:正宗的凉皮子;大碗拉面,吃饱不想家;大枣先尝后买,枸杞子带上。还有的摊位,用播放器一遍又一遍地播放:正牌口香糖,十块钱三瓶,走过路过,千万不要错过。
有个流动的摊位很特别:一个挂架,一人多高,挂架下面四只脚,可以随时放下;挂架中间有个洞,与肩膀同高,胳膊伸进去,可以随时挑起来走。这样的挂架摊位,很显然是经过长期地摸索才做出来的。架上挂的是花花绿绿的乐器,最多的是葫芦丝。摊主是个女人,个子小,身子瘦,模样清秀,脸色却黝黑,看不出实际年龄,大约四十来岁。女人的摊位前没人,但她没有吆喝,只是注意地看着广场上来来往往的人。她忽然扛起摊架,向一边赶过去,似乎那边有人要买她的东西。却没有。她在那边站了一会儿,又赶到这边来。这边也没有人买她的东西。架子上挂着的乐器,摇晃了一会儿,又安静地垂下了。女人却没有垂下头,还是注意地看着不断走过的人。
我看了一阵儿,没有人买女人的东西。女人有些落寞,也许是想招徕顾客,她拿出一把葫芦丝,吹起来。她吹奏的声音并不高,广场上本来不聚音,又被各种噪声压制着,也就十米左右的距离,还是听不真切。断断续续的,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。女人的吹奏技巧也一般,大多是单音,很少叠音、滑音、颤音那些垫衬。这样的声音不像是葫芦丝,倒像是笙箫之类的乐器发出来的。我不懂音乐,分不清各种乐器的音色,只是一种感觉。还有一种感觉是,女人用心在吹,不是为了招徕顾客。女人吹了一段,停住,又四处张望。我注意看着她,她似乎感觉到了,向我这边笑了一下,露出白白的牙。我忽然心里一动,想买她一把葫芦丝。
我走过去说,给我买一个吧。女人笑了一下说,买个啥样的,你挑。我说,你给我挑一个吧。女人问,谁用?女人这样一问,倒把我问住了,我还没想好给谁用,随口说,给孩子。女人又问,多大了?
儿子女儿都二十多岁了,也不喜欢音乐,给他们很显然不要。我正想着该咋说,女人开口说,七八岁吧?七八岁的娃娃最喜欢这个了。我赶紧点头说,就是就是。女人这样一说,解了我的窘,也提醒了我。小弟的儿子刚好七八岁,我回老家去,正好送给他。忽然又想起,三弟的儿子也七八岁,要给就得一人一个。我说,买两个吧。女人说,要两个干啥,两个孩子?我说是,两个侄子。女人又笑了一下,给我挑葫芦丝。挑好了,女人说,你看行吗?我说,行,行,我不懂,你挑的,肯定没问题。我这样信任她,女人更高兴了,说,这两个都适合七八岁的娃娃吹。七八岁的娃娃最喜欢这个了,我儿子就喜欢葫芦丝。我说,你儿子也七八岁?女人说,在的话,今年十七岁了,过两个月就满十七岁了。我说,对不起,你孩子他?女人说,不是不是,我儿子在呢,肯定在呢,他是走丢了,肯定回来呢!我说,孩子走丢了?啥时候走丢的?女人说,快十年了。我说,七岁的孩子,咋能走丢呢。在哪里走丢的?
女人说,就在这个车站上。
女人接着说,那年八月,8月16号,我记清楚着呢。我和他爹领着儿子回老家,送儿子回去上学。儿子七岁了,该上学了。我和他爹在这边打工,他爹在工地上当瓦工,我在街上摆个水果摊。儿子小,他奶奶有病,没人看,也带过来了。租房子住,没户口。买了房就能入户,我们哪有钱买房?没户口就没户口吧,我们就那样住着,也没想着住一辈子,要个户口干啥呢。到娃娃上学的时候,人家说要户口,没户口不给入学。没户口的想入学也行呢,要交几万块钱的赞助费,我们哪有那么多钱?托人找人的,还是弄不成。娃娃念书是大事,不能耽搁了。我们都是吃了没念书的亏了。想来想去,想不出个辙来,只能把娃娃送回老家去上学。我和他爹领着儿子到车站上,车站上人多,怕买不上票,赶紧往里面走。车站门口有个卖葫芦丝的,儿子看到了,要买呢。快开学了,他爹怕耽搁时间,没给买,拉着他进站了。到站上买了票,还要等一阵儿才发车。我们就在候车室等着。儿子又想起葫芦丝来,嘴里嘟嘟囔囔的。他爹拉着个脸子,不想给买。儿子听话,很少乱要东西。他要葫芦丝,肯定是真喜欢。想着这回回去,要把儿子一个人丢在老家,心里不落忍。我就想给他买一个。我叫他爹看着儿子,看着行李。我出去买葫芦丝。出了站口,买葫芦丝的人挪了窝,找了半天才找到。挑拣,说价,又耽搁了一阵儿,时间就有点长。买上了,想着儿子看到葫芦丝,不知有多高兴呢。我回去找他爷儿俩,他爹在,儿子不在。他爹说等了半天不见,儿子出去找我了。他爹是个马虎人,心大得很。儿子没随他。儿子懂事,眼窝子也好,一个人出去玩一会儿,总能回到我们租的房子。我在摊子上忙了,他有时也乱跑,一会儿就回来了。所以,我也没在意,折回身去找。找到买葫芦丝的人那里,没找到。折回到候车室,儿子也没回来。我这才着急了,他爹也着急了。一个看行李,一个轮流出去找。找了几圈,就是不见踪影。
我说,咋不叫车站广播喊?
女人说,人一急,就没主意了,哪里想到呢?我们疯疯地乱找了好一阵子,站上的警察看到了,问我们啥事。说了,警察才在喇叭上喊。喊了半天,还是不见。警察又帮着四处找,也没找见。警察又调了摄像。那时候,车站上装的摄像少。在一个摄像上看到了,儿子进了车站了。其他的摄像上,都没有影儿,谁知道去了哪里。娃娃个子小,夹在人群里,也看不到。我和他爹就守在车站上找,找了半个月,也没有找到。
我说,也许已经走远了。
女人说,我和他爹也这么想。留下我在车站上守着,他爹出去四处找。找了有两三年吧。钱也花光了,心劲儿也没有了,他爹就回老家去了。说是看儿子自个儿回去吗?我想着也是,儿子知道老家的地名。说不定能找回去呢,就让他爹回去了。我呢,就守在这里,在卖葫芦丝的摊子上等着。买葫芦丝的是个云南人,想回老家了,也是看我难肠,就把摊子转给我了。我卖葫芦丝赚几个钱,等着儿子。他要是回来的话,肯定先找卖葫芦丝的人。你说对着吗?
我说,就是就是。我问了一句:你就这样等了十年?
女人说,可不?快十年了,差两个月就十年了。我儿子今年十七岁了,一个大小伙子了。我就怕见了也认不出来了。
我说,肯定能认出来。
女人笑笑说,就是,我天天想着他的模样,咋可能认不出来呢。他要是从这个广场走过,我一眼就能认出来。就怕他认不出我来,我又老又黑的,都不成个人样了。
我赶紧说,哪有儿子认不出妈的。
女人说,我就怕他不想认我。又不是他跑掉的,是我把他弄丢的。那么大点娃娃,一个人,不知受了多少罪。他肯定怨我,不想认我了。
我说,不会的。为了岔开话头,我又问,你们没再要个孩子。
女人苦笑了一下,说,要啥呢,咋要?刚开始,他爹天南地北地乱找,我们也见不上个面。见了就骂仗,互相抱怨。我骂他没把儿子看好,他骂我为啥要去买葫芦丝。都是心里烦,骂仗也是解个泼烦。到后来,一个都不敢见一个了。不见了,就想不起来了。他说回老家去等,实际上也是不想见我。他回去两年,跟村里一个寡妇好上了,又生了个娃。我不怨他,他也是没办法。
女人叹了口气。我怕她继续说下去。这样的事,谁听了心里都不好受。还有一点,我感觉发车时间快到了,得进站了。我歉疚地冲她笑了一下,付了钱要走。
女人说,你是个好心人,这有我儿子的相片,你拿上。我儿子小名叫大牛,官名叫杨满喜。你要是碰上的话,叫他回来,就说我在这里等着他呢。
抱孩子的女人
上了车,对号找到座位。座位上已经坐了人,是个小媳妇,二十多岁;旁边是个小伙子,戴副眼镜,他们像小两口。我站在那里,不知如何是好。想着总不能把人家小两口分开吧。最好是换一下,我坐她的座位。我刚要问,你的座位是几号。小媳妇说话了,不按座位,随便坐。小媳妇说话挺冲的,好像和谁生气。她这样说,我倒不知该坐哪里了。我问售票员,也说是随便坐。我就在后面找个位置坐下了,旁边空着。这样也好,坐长途汽车最怕挤,旁边空着,要舒服些。
后面的人陆续上来,大多都随便坐,看来已经习惯了。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。我暗自庆幸,没人坐才好。又想着,要是有人坐,也不能不让人家坐。大热天的,最好坐个瘦些的。
车上闹嚷嚷的,找座位的,放行李的;有些人互相认识,大声说话。老家那边的人,就这个样子,我心里稍稍有些惭愧。但看他们的样貌,听他们说话,又觉得很熟悉,很亲切。抬头看了一圈,好像没有发现熟人。离开好些年了,都生疏了。有两个人看着面熟,却想不起来是谁。对方也看着我,似乎想打招呼,可又走过去了。
我旁边的座位一直空着。人们的心思都和我一样,车上人少的话,谁都愿意一个人坐着。人多了,才都找空位坐。还有一点,我有意无意把手包放在旁边的座位上了,人都以为有人占座。
座位渐渐坐满了,司机已经发车了。一个女人背着个大包,抱着个孩子上车来。孩子不知为啥哭闹着,她边哄孩子边走着看,前面的座位都满了。她走到我这边,问,这里有人吗?我说没有,把手包拿起来。她就坐下了。孩子还在哭,哭出了眼泪鼻涕。她扭着身子,可能是想找点纸,没找到,就用手把孩子的鼻涕眼泪都擦了。一只手上沾了孩子的眼泪鼻涕,没处放了,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抱着孩子。孩子几乎到了我的怀里。
我本想着一个人坐两个座位,或者旁边坐个瘦些的人,没想到却是两个人,又是鼻涕眼泪的,心里稍稍有些嫌弃。但看到女人手忙脚乱的样子,心里又有些不忍,就从包里找纸。记得前面找过一次,没找到,这回却从一个夹层中找出几张纸来。我递给女人。女人接过去,先把孩子的脸擦了,才把自己的手擦了。擦完也没扔掉,还攥在手里。她哄了哄孩子,孩子不哭了。她这才想起来,冲我说声谢。我看到女人的背包还在身上,就说,包可以放在行李架上。女人抬头看了一下行李架,才又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往下摘包。座位小,她弄得很吃力。我说,孩子先给我吧。她看了我一眼,迟疑了一下,才把孩子给我,站起身来,摘下包,往行李架上放。
我抱着孩子。孩子一岁多的样子,短头发,圆实的脸,看着就是个农村孩子,但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。孩子看着我,没哭也没笑,眼神有点紧张疑惑。孩子的眼白中泛着蓝,眼珠子也黑中泛蓝,那么干净!我很长时间都没见过那样干净的眼睛了,心情忽然变得很好。我逗孩子笑。孩子先是不笑,可能是看到我脸上的笑意,一会儿,孩子也笑起来,咯儿咯儿笑出声来。我逗一下,孩子就笑一下。孩子开心,我也开心。旁边的女人这会儿也轻松了,坐下来,把身上的衣服整了整,看着我逗孩子。
好些年都没有抱这么小的孩子了,除了逗笑,我不知还能怎么交流。我问,你叫什么名字?孩子不说话。我又问,你几岁了?孩子还不说话。旁边的女人说话了:这娃娃言语迟,还不会说话。我有点不好意思。女人对孩子说,喊爷爷。孩子看了一下女人,又看了一下我,没有喊。女人又说,喊爷爷!孩子眼睛闪了闪,忽然喊了声:爸爸!我有点尴尬,女人也是。她说,这娃娃刚学说话,胡喊呢。这样解释了,似乎还有些不够。女人对孩子说,小心尿爷爷身上了,过来妈抱。说着,抱过孩子去。孩子到妈妈怀里了,还扭过头来看着我。我又逗了一下,孩子又叫了两声:爸爸,爸爸。女人说,这几天见了他爸爸,就学会了喊爸爸。
我问:孩子爸爸干啥着呢?
女人说,能干啥?在城里打工。
我说,打工也好呢,听说大工一天三百,小工都二百了。比我们的工资都高。
女人说,你们整天凉房房坐着,茶喝着,风不吹,雨不打的,月月有个麦子黄,咋比呢!女人的话音不好,有些呛我的意思。我也感觉说错话了,不好再开口。过了一会儿,女人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,又说,要说挣钱,也好着呢,就是苦得很,危险得很。
我又问,你丈夫干啥活?
女人说,他干啥活,人笨得很,没手艺,就是个下黑苦。前几年,给人刷墙。不是屋子里的墙,是楼房的外墙。猴一样趴在架子上,给人刷墙,晒着来晒死,冷着来冷死。好在还有个架子,不太危险。他说是不危险,我想着也危险呢。楼那么高,人在半空中,咋不危险呢,想着就叫人头晕。今年,又干的是旧楼改造的活。你们城里人,楼房住旧了,国家又出钱给改造。国家的啥便宜,都叫你们占了。
我赶紧说,我也是农村人,前几年才调过来,买的是新楼房。旧楼改造我知道,就是给旧楼房加装保暖墙,再粉刷一下,主要是保暖,节省燃料,环保。
女人说,农村那么多旧房子,咋不装?
我没话说了。
女人又说,城里人命大,农村人命苦,这没啥说的。主要是,旧楼改造,刷墙不搭架子,半空中吊个篮子,人就站在篮子里,吊上吊下的,危险得很!
我说,现在国家对安全工作很重视,一票否决,工地上安全措施都很到位,你放心。
女人说,我放心。我的心咋放得下?他人在篮子里吊着,我的心就在半空中悬着。一大早,想着他上工了,人到篮子里了,我的心就悬起来。到天黑了,想着他收工了,我的心才落到腔子里。谁知道这一天,有没有啥事,想问一问,又不敢打电话。挨过几天,他打来电话,吓得不敢接,怕有啥不好的信儿。男人心大,好些天才打个电话。他还说得好,没有电话,就说明没啥事。他还说,以前刷新楼的墙,里面没住人。刷旧楼的墙,他们在外面刷墙,城里人就住在楼里面,看得清清楚楚。他说楼房面子看着旧了,屋里面可都好着呢,家里啥都有。也有些家里不行,穷着呢。城里人在屋里做饭、看电视、睡觉,他们就吊在外面刷墙。他们看城里人,城里人也看他们。有些人隔着窗户喊:墙要刷好,刷不好就投诉你们。有些人还不错,打开窗户,跟他们说话,问他们喝水吗?哪里都有好人呢。
女人正说着刷墙的事,身上的手机响了。她一手抱着孩子,一手掏出手机来。接通了,放到耳朵边,哎了一声。怀里的孩子挣着去抓她的手机。女人躲着,孩子就是要抓,边抓边喊爸爸爸爸。女人忙乱中把电话挂断了。女人有些气恼,硬把孩子拉开了。孩子撇着嘴,快要哭了。
我赶紧掏出手机说,你打电话,孩子给我,玩我的手机。女人把孩子递给我,孩子抓住手机,冲着手机又喊爸爸。我这才明白,孩子不是想玩手机,是从手机里听到了爸爸的声音。我的手机里没有爸爸的声音,孩子有些失望,嘴又撇开了。我赶紧打开一个动画游戏,孩子看着,才不哭了。
女人又打通了电话,说,坐上车了,坐上车了。车走了一阵子了,我和娃娃都好着呢。没啥事,你放心吧。赶天黑,我们就到家了。家里有我呢,你不要操心,操心好你自个。主要是安全,你要出点啥事,叫我们一家人咋办?你说玲儿?在跟前呢,旁边一个爷爷抱着呢。行,我叫她喊。
女人拿过手机来,举到孩子嘴前说,喊爸爸,喊爸爸!孩子不喊。女人又说,喊爸爸!孩子还是不喊。孩子这会儿一心盯着我手机上的游戏,用小手推开了女人的手机。女人又说了几句,挂断了电话。回过头来,在孩子额头上点了一指头说,不叫你喊你乱喊,叫你喊的时候,你咋不喊了?孩子有些不知所措。
孩子在我怀里。女人觉得这样可能不妥,解释说,娃娃几个月没见爸爸,妈妈、奶奶、哥哥都会喊,就是不会喊爸爸。这回见了爸爸,不住声地喊。这会儿她爸爸想听她喊,她偏不喊,你说气人不。
我搭了一句:你和孩子到城里来看她爸爸?
女人说,就是的。他打电话回去,我听着声音不对,鼻子囊吼吼的。我问他咋了,他说是感冒了,输液呢。挂了电话,我就想,他这个人,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,从来不说,怕我们担心。这一回,肯定严重了。又一想,说不定不是感冒,是出了啥事情了。出啥事情呢,莫不是从篮子里掉下来,摔伤了?几个月前,村里和他一起干活的小伙子,就掉下去了。幸亏楼不高,掉下去后没摔死。可是头着地了,脑子伤了,到现在还不能下地走路,说话也直着个舌头,听不清。我越想越不对,给婆婆说了,婆婆也急了。我公公殁了,家里就一个婆婆。婆婆老了,出不了门,留下看家,看我儿子。儿子六岁了,能离开手脚了。女儿小,放不下,我就抱着过来了。
我说,没啥事吧?
女人说,没啥事,就是叫冷雨给激着了。下大雨,他们挂在半空中,上上不去,下下不来,叫雨水淋着。等下来,就给激出病来了。他原来落下那个病根儿,冷雨一激,就咳嗽发烧肚子胀,好几天都缓不过来。我过来,他还没好。感冒不要紧,没有其他的事情,我心里就踏实了。他抱怨我跑来干啥,乱花钱,白跑路。可看到娃娃,他精神了,抱上不丢手了。我看了两天,他病好了,领着我们转了一天街。他们那个工头好,专门给他请了一天假,叫陪着我们转街。
我说,来了,就好好转转。
女人说,有啥好转的呢,干啥都要花钱,还耽误他上工。家里也有事呢,儿子和他奶奶,不知咋样了。田地里还有活计,眼看着麦子黄了,要收呢。我哪有心思转呢。
车里突然有人争吵起来,是一男一女。我抬头一看,就是前面占了我座位的小媳妇和小伙子。小媳妇站起来,指着旁边的小伙子骂:有本事你考个公务员,考个老师呀!啥都考不上,你还不打工!搬砖砌墙你嫌苦,到工厂里你嫌累。你说你要干啥?你说你能干啥?
小伙子小声说,车上,你嚷啥嘛。
小媳妇声音更高了:车上?车上咋了?你怕丢人?你是大学生,有面子。面子顶个啥用?里子都顾不住了,还顾啥面子。你啥也不干,吃了睡,睡了吃,整天玩手机,等着我养活你呀!你还想要孩子,你养得起吗?
小伙子站起来,盯着小媳妇,脸上扭歪了,说不出话来。
车上的人都听着,看着。售票员忽然发话了:想吵架回家吵去!这是班车,公共场所,吵啥?都坐下,把安全带系上。售票员这样一说,小媳妇和小伙子都坐下,不吵了。
此后,再没人说话。
我旁边的女人抱紧了孩子,拍着,摇晃着。一会儿,孩子就睡着了。女人也闭上了眼睛,不知是眯着,还是也睡着了。
开出租车的女人
班车到县城,离老家还有几十里地。下车出站,再打出租车。
一车下来几十号人,有来车接的,有分散走的,剩下的都在车站门口打车。过来几辆出租车,都围上去争着上。上去的走了,没上去的骂骂咧咧地继续挡车。停下一辆,又都争。我不习惯这样,也争不过别人,只能等到最后。我终于拦住一辆车,听我说去乡下,司机说不去,我只好再挡。
又停下一辆车,司机是女的。我想着女司机怕危险,不愿意出城往乡下跑,就想放弃。女司机却催促说,赶紧上车,等啥呢!我说,我要去乡下,去吗?女司机说,咋不去?给钱,去哪里都行。这个女司机倒是个爽快人。
刚上车坐好,女司机问:去哪里?我说了要去的地方,还没讲好价钱,女司机一脚油门,车就蹿出去了。经常回老家,这里打出租车的规矩我知道。县城小,打出租车一般是五块钱。出城就加价,加价不打表,议价。到乡下也是议价,看路的远近,也看路好走不好走。老家离县城三十公里,路平,好走,一般单趟是五十块钱,遇到天气不好,得六七十。要是不提前说好价钱,司机张口要八十块、一百块的都有,乘客也没办法。我吃过这样的亏。想着一个女司机,不至于讹人吧,又想,女司机要是讹人的话,更没办法,架都不好吵。我心里想着,还是提前说一下价钱好。
我正想着如何开口说价钱,女司机却开口问我,从银川来,回老家?我说,就是,你咋看出来的?女司机笑了一下说,明摆着的,咋看不出来?我说,我脸上又没写着。女司机说,气色上就能看出来。我笑说,那你看我是干啥的?女司机说,干啥的?当官的呗,以前回来有公车接送,现在没公车了,自个又不会开车,就打车呗。我说,你看错了吧?我不是啥当官的。女司机扭头看了我一眼,说,在银川工作的,哪个下来都是官。我说,我真不是当官的。
女司机又盯着内视镜看了看:那你是干啥的?又不像做生意的,也不像当老师的。我说,我以前真还当过老师。女司机问:现在干啥?我说,在文联,知道吗?女司机说,文联?不知道。
很多人都不知道文联,出租车司机更不可能知道了。按说,出租车司机啥人都拉过,啥路路道道都清楚,连他们都不知道文联,我也不想解释了。女司机却说,反正是坐办公室的,不是官也是官,是官就比民强。话到这里,女司机忽然换了话头,说,那里有两个人,我带上,行吗?我这才看到,车子就要出城了,路口有两个人招手打车。女司机想顺路带上,多赚几个钱。我说,能行,能行。
车慢下来,滑行到跟前,女司机探头问:去哪里?打车的两个人说去麻疙瘩。麻疙瘩是个地名,我知道,和我老家不在一个方向。女司机应该也知道,一脚油门,车就蹿出去了。她嘟囔了一句:想顺两个钱儿,还顺不上,去球子!
可能是开出租车时间长了,女司机随口就说出粗话来。开出租车的,一般都是男人,很少有女人开出租车。一个女人家,整天混在男人堆里,说话就粗了,人也就糙了。她看上去四十岁的样子,模样周正,素面黝黑,没有任何化妆的痕迹。就是化妆了,也应该是浮在上面,遮不住底色。穿着也很随意,甚至有点邋遢。
我忍不住问她:女人开出租车的少,你咋干了这个?我这样说,表达不准确,似乎是她干了啥不应该的事。我正想表示歉意,她说话了:我不干这个,还能干啥?这个来钱快,天天有个麦子黄。我赶紧说,就是,就是。
我接触过几个出租车司机,家里买辆出租车,两口子一起跑。主要是男人跑,女人换班当个帮手。男人跑远路,跑夜班;女人跑白班,跑近处。我以为这个女司机也一样,就说,你和丈夫两人跑?女司机说,我自己跑,我没男人。我不好再问了。女司机说,他死了。我连忙道歉:对不起!女司机说,没啥,死了七八年了!我说,年轻轻的,咋就?女司机说,他咋死的,我到这会儿也不知道。
我感觉很奇怪,但是不好问。
沉默了一会儿,女司机说,七年前,八年了还啥七年。我那时租了个柜台卖服装,他做个小买卖,贩个羊皮羊毛啥的。挣的钱不多,也就混个日子。两个娃娃,都是儿子,一个上五年级,一个上二年级。一蹿身子,两个娃娃都长高了,还没有房子,我们就租房住。租人家的房子,由不得你,要看人家的脸色。隔几个月,就涨房租。人家不高兴了,我们就得搬走。大腊月天的,叫你搬你就得搬,有啥办法?几年下来,不知搬了多少次家。我们还没觉着有啥,娃娃觉着了,说出话来了,同学家都有房子,就我们家没房子,我们啥时候买房子?娃娃大了,知道羞臊了。租房子住,他们在同学跟前没面子。我们从农村出来,到县城,本来就啥也没有,也顾不住脸面。娃娃呢,得把脸面顾住,不能和我们一样。你说对不对?我就和娃他大商量买房子。他是个焉皮蛋,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,一说买房子,把头佝下,就一句话,没钱。我就骂他,你一个男人家,窝囊不窝囊?我跟着你,吃苦受罪不说了,娃娃一人高了,也跟着你受气。你像个男人嘛?我这人,嘴瞎得很,想骂啥嘴里就出来啥。骂了些天,他不见了。他也没跟家里说,一个人走了。电话打不通,啥信儿都没有。我四处打听,说是跟着别人到外面做生意去了。到底去了哪里,不知道;做的啥生意,也不知道。他那个人,做个小买卖还行,出门做大生意,根本不行。我知道他。再说了,也没本钱。他挣的钱,都交给我了,我手脚大,平日里花销了,就攒了两三万块钱。他自个儿是不是偷着藏点,我不知道。藏也藏不了几个。没本钱,他能做个啥生意呢。我心里悬得不行。我是个大心肠人,平时心里啥事都不搁,可那些天我的心一直悬着。人说怯处有狼,怕处有鬼。二十多天后,人带信说他出事了。没说啥事,只说他人在云南,叫家里人快去。我不知道他出了啥事,反正是有事。我就把两个娃娃安顿好了,把家里的钱都拿上,坐上火车去云南。和我同去的还有几个人,跟我的情况差不多,都是有家里的人在云南出事了。看来是一档子事。我哪里知道,事的确是一档子事,可事情大小不一样。他们的家人事小,我们家那个人事大。他们都没告诉我。坐火车要两天多时间,闲得心慌,他们就打牌。我也跟着他们打牌。在火车上,不敢明着耍钱,先是脸上贴条子。贴着贴着没意思了,就偷偷地算钱。我手气好得很,一路打牌到云南,赢了八百多块钱。想着回家的路费都赢上了,我心里高兴得很。又想着,手气这么好,我们家那个人肯定也没啥大事。老话咋说的?人高兴,骚命尽。这话偏偏就应在我身上了。到了地方,。,一进去,心就惶惶地跳。警察问了话,填了表,按了手印,我就见到了人。我见到的不是活人,是死人。人其实早死了,死了三四天了。咋死的?谁知道呢。他们说是他贩毒,毒品包破了,把自个儿毒死了。你还不知道吧?贩毒的人有钱,自己不拿货,都是雇马仔。马仔没本钱,就给别人带毒过关卡。咋带呢?用身子带。塑料包裹了毒品,吃进肚子里。过了关卡,再吃泻药拉下来。他就是给人当马仔,带毒品。他们说,我们那个人到了关卡后,就捂着个肚子,看样子难受得很。警察三盘问两盘问,人就越来越不行了。送到医院查了,说是塑料包破了,毒品渗出来,中毒了。抢救了半天,没抢救过来。话是这样说,谁知道呢?反正是我见到的人已经死了,肚子也给豁开了。跟他一起带毒的人,也给抓住了。人抓住了,判刑坐牢的,还有个活路。我们那个人,就那样死了。他们问我说,人要拉回去吗?想拉就拉回去,不拉的话,他们就地火化。我咋能留着叫他们火化呢?就雇了个车,拉回来了。雇车花了三万多块钱。我带去的钱不够,还借了些。回来埋人,又花了些钱。他本来想着挣大钱,没想到,一分钱没挣上,把命给搭上了,把家底也刮干净了。没办法,我只能把服装摊子低价转给别人,把借的钱还上。那些日子,我疼也疼不过,气也气不过。想来想去,都是我的错,要不是我抱怨他责骂他,他也不会走上那条道去。
女司机说得有些激动了,车开得越来越快,连续超过了好几辆车。又要超一辆货车的时候,突然对面一辆车直冲过来。我吓得叫出声。女司机也注意到危险了,猛地一打方向,车啸叫了一声,斜刺里冲过去,半个车身到了辅路上,差点栽进路边的沟里。女司机又猛打方向,车才回到路上,摇晃了半天,终于平稳下来。这时候,我才敢说话,抱怨了女司机几句。女司机说,不是个啥事,你命大,福还没享够呢;我命苦,罪也还没受够呢。她这样说,我就没法再抱怨她了。
过了一会儿,她又说,你说我咋这么苦的个命呢!小时候家里穷,吃不饱穿不暖。长大了,找了个对象,他家穷得瓦碴刮尻子。家里父母不同意,我跟着他跑了。村里待不住,我们就到县城。想着年轻轻的,干啥还不能活?苦活累活也干了,生意也做了,就是攒不下个钱,日子总是过不到人前头去。稍微好点了,他又走了那条路,把我丢下了。这不是命苦这是啥?唉!钱没了,自己的男人也没了。我还得活,还有两个娃娃呢!服装摊子转给别人后,我一点儿抓手都没了。其实,那个服装摊子也挣不了几个钱。我是个马胡子人,心粗得很,进不来个时髦货,自个儿又不会打扮,穿不出个样子来。也就赚不了几个钱。他在的时候,我开着服装摊子,也就是解个心慌。主要还是靠他养家。他这一死,我靠谁?只能靠自个儿。干别的啥我没本钱,就开了出租车。干这行,不用本钱,每天都见钱。苦是苦些,有啥办法呢!两个娃娃一天比一天大,都要花钱呢。大儿子去年考上大学了,一年光学费就一万多,加上吃饭穿衣零花的,少不得两三万。小儿子也上高中了,花钱的路数多了,今儿要钱买这个,明儿要钱买那个的,还偷偷摸摸找对象呢。
说到这里,女司机侧脸向我笑了一下。我说,孩子大了,过几年都大学毕业就好了。她说,好啥呀!大学毕业,还不都要房子,娶媳妇,那才花大钱呢。我就这么苦着,跑着,给我娃攒一点是一点。
我说,儿孙自有儿孙福呢。
女司机说,理是这么个理。可我就想着,娃娃都供着把书念成,再帮着他们成个家,我能给填补多少算多少,不能叫我娃像我这么过一辈子。
这时,我看到了父母的家。我说,前面右手那个院子跟前停下,就是拴着牛的那个。一头黄牛,拴在大门口,那是母亲喂养的。母亲七十多岁了,还闲不住。
女司机停下车。我问车钱,她说五十块。我给了她一百块,她硬找回我五十块。我让她进屋坐坐,喝口茶。她笑着说不了,前面还有几个人等着打车,她要顺路带上,还能多挣几个钱。她说着,麻利地调转车头,车就呼啦一下蹿出去了,转眼不见了踪影。
原载《朔方》2017年第6期
文学朔方
朔方编辑部出版
主编:漠月 编辑:蜗牛